梁鸝沒來及和陳宏森道歉,他翌日一早背著行李灰溜溜地夏令營去了。
喬宇所在的合唱團要代表小熒星參加中美兒童文化交流演出,演唱曲目是《我和我的祖國》,他是領唱,但團里老師聽過認為感情不飽滿,他很煩惱,喬母便來拜託姚老師能指導一二,姚老師答應下來。
喬宇來找梁鸝時,沈家媽正在收拾毛巾香皂洗髮膏涼拖鞋和換洗衣物,準備帶她往公共浴室汰浴洗澡。
梁鸝把獎狀和書信還給他,才說對不起,喬宇不以為然:「我早知道你走不成。」接過放進書包里,又掏出幾本書和筆記本、還有一盒磁帶擺在桌上,解釋道:「九月份你要上五年級,先預習起來,否則肯定是班裡倒數幾名。」梁鸝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本翻了翻,是英語書,她老實承認:「我沒學過呢!」又歪頭看他:「你能教我么?」
「我幫不了你!」喬宇搖頭道:「你別什麼都指望別人,指望不上的,凡事要靠自己。」他微頓:「學校里有些人專門欺負小新疆,只有學習好,他們就不敢了。」
沈家媽拎著鼓囊囊的手提袋走過來,看到喬宇笑問:「來尋姚老師練唱歌?」喬宇叫聲阿婆好,回答是的。
沈家媽鼓勵他:「我上趟下樓梯的辰光,聽到儂唱歌了,唱得邪氣靈光,肯定比賽得第一。」
喬宇暗想你聽得懂什麼,你又不是評委!卻也只笑了笑,告辭往樓下姚老師家去。
沈家媽領著梁鸝先到理髮店把辮子絞了,再匆匆趕往公共浴室,約好的兩位老姊妹已經等在門口,走進去就見一張小桌子,一個滿臉橫肉的老闆娘坐在那裡吃湯年糕片,是個陌生面孔,她背後一排排木條,密密麻麻掛滿用橡皮筋系好的鑰匙和塑料號碼。她前面是兩道門,皆用垂地的棉帘子堵實,門頂白牆上用紅漆歪歪斜斜寫有男女兩字。
「買票!」常來曉得價鈿,各掏各錢湊到一起交過去,老闆娘放下碗,挾起錢數數,再把她幾個打量,高聲道:「那幾個人?」沈家媽先答:「三個人!」老闆娘殺氣騰騰地指向梁鸝:「這不是人么?」沈家媽聽得刺耳:「伊是小人呀!從前來皆免票,今朝倒要收費了?」
「小人就不是人啦!」老闆娘很不客氣:「再貼三角銅鈿放那你們進去。」
沈家媽嘀咕:「公交車小人還免票哩,儂倒要收,沒這種道理。」
那老闆娘嗓門愈發響亮:「搞搞清爽,我這不是公交車,是汰浴間,撘便宜撘到我此地塊來,那是老虎頭浪拍蒼蠅,尋死!」
沈家媽最要面子,面孔騰的脹得血血紅:「撘儂啥便宜啦,亂收費還不容人講?為人民服務是這種態度么!市政府有市民信箱,我要寫信投訴儂!」
來洗澡的和洗好澡的人漸多起來,站在旁邊觀熱鬧。梁鸝看得驚奇,外婆和姆媽性格真不同,她受不得氣,愛吵相罵。
同來的一位老阿姐一邊勸,一邊把三角銅鈿付了,那老闆娘從背後木條上摜下四把鑰匙,丟到桌子上,捧起碗繼續吃湯年糕片。
沈家媽還在罵:「壞良心額,當心噎死儂!」老阿姐拿了鑰匙,同另一位架著沈家媽掀開厚厚的帘子往裡走,梁鸝跟在後頭,一股子暖濕的水汽撲面,鮮腥的味道並不好聞。
光線很暗,晃晃的燈泡罩滿水霧,愈發顯得四圍迷離起來,梁鸝揉揉眼睛,才見中央擺著個長檯子供人坐的,有在脫衣的,有在穿衣的,還有什麼也沒穿,蒸騰騰坐在那裡歇氣的。前後是五層更衣櫃,嵌著帶鑰匙孔的四方箱子,陰暗的地面濕漉漉的,有提供免費的咖色塑料拖鞋,東一隻西一隻亂丟,一位老阿姐忘記自帶拖鞋,尋了半天,找來兩隻同腳的,勉強穿了,一勁兒抱怨:「錢要收的,基礎設施卻不管。」沈家媽從褲兜里掏出三角硬塞給先前替她付錢的,用鑰匙打開櫃門,邊替梁鸝脫裙子,邊道:「我不是肉麻心疼鈔票,是要講出道理來。」
「同伊有啥道理可講!」有人抱怨:「以在不是國字型大小了,承包給私人來經營,想的就是賺錢,沒服務意識的!」
沈家媽道:「主要此塊地就這一家公共浴室,沒有旁的選擇,所以尾巴翹上了天。」話音剛落,那老闆娘托著盤進來出售,上面擱著切好的青蘿蔔塊、生梨塊、小包蜜餞還有幾瓶桔子汁,沒有人買,精打細算過日節的老百姓,錢皆用在刀刃上。
老闆娘虎著臉無趣的走了,沈家媽感到一種勝利後的滿足。
梁鸝隨著外婆掀開第二道棉簾,一團熱氣直接烘上人面,四圍還是陰暗極了,人影憧憧,形若鬼魅。設有十來個淋浴蓬頭,最裡面一個大池子、兩個小池子。
今朝人來得多,淋浴蓬頭都被佔領,池子里也被佔滿,劈里啪啦水柱砸地的響聲混著外面鍋爐嗡嗡的氣鳴聲,梁鸝覺得耳朵都震聾了。
沈家媽左顧右盼,都是拖家帶口的,好容易瞄準目標,去和蓬頭下的人商量能否共用一隻,那人頭髮上全是泡沫,便讓開在一旁繼續搓揉。
沈家媽連忙把梁鸝拉到水下沖洗,水很燙,皮膚很快像煮熟的蝦子發紅,她想逃,卻被緊緊抓住,外婆說:「你一跑開就被人家搶了。」
開始按低她的頭往水裡送,皆是碎頭髮,打洗髮膏,使勁地抓摳。
梁鸝緊閉著眼睛,只覺水流從四面八方往面部涌淌,最後彙集在一起往鼻子里灌,又酸又脹,很快喘不過氣來,開始拚命掙扎要躲開,但沈家媽兩隻手像鉗子般把她挾住,動彈不得,直到有人來問:「要擦背搓灰么?一角銅鈿包全身!」
「一角銅鈿一大一小!」沈家媽討價還價,手鬆了松。
梁鸝這才趁機逃出生天,不顧外婆在後大喊,跑到壁角站著大口呼吸,前面有個闔緊的窗戶,縱然如此,還是能感受到一絲涼意,這已經足夠了!
待她脫了一層皮的回到弄堂,走過灶披間時,發現姚老師站在煤球爐前,正用鋼盅鍋子煮東西吃,味道像中藥,聞起就苦。
外婆告訴她,那鍋里黑黢黢的水,名字叫咖啡!